《谋君册》其四:柳暗花明
您又在怕什么呢。
“陛下,太子殿下如今也已是弱冠之年,储妃未立,有违规制啊……”
边伯贤在龙椅上侧倚着闭目垂思,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,却也迟迟不打断殿前大臣的谏言。而居于右席旁听的朴灿烈也暗自收了收眼底的思绪,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边伯贤的神色,一同沉默着。
良久,边伯贤才揉了揉眉心,缓缓道。
“此事朕自有安排,尔等无需多言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好了,你们还有什么事要说的吗?无事禀奏便退朝吧,朕有些乏了。”
见诸位大臣缄默不语,边伯贤身边的小顺子也就识相地吆喝一声退朝,而后便跟着边伯贤踏出了大殿。
朴灿烈与一众大臣一同起身行礼,躬身颔首的时候又偷偷抬眼打探了一番,发现今日边伯贤似乎比往常憔悴多了。边伯贤从来不曾这般,无精打采地出现在朝堂之上。
而且这几日,边伯贤也从来没和他多说过什么。倒不是说边伯贤从前与他多么健谈,只是从来不曾这般对他视若无睹。
朴灿烈毕竟是边伯贤独自养大的,就算对他心有不伦之意,但“为父分忧”的本能是刻在他骨子里的。眼看着边伯贤这般魂不守舍,他也着实心中难安。
难不成是边伯贤察觉到了他最近偷溜出去的事情?
不太可能……
朴灿烈自小在他身边长大,不会不知道边伯贤的心性如何。
若是得知了他违反宫规的这种事,边伯贤一定不会轻饶他。就算不至于大发雷霆,但是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。
只是想到这里的时候,朴灿烈又不禁想起城中相识的那位卞公子……
即便只是模糊看到的轮廓的一角,可是那种熟悉感是让朴灿烈都不由得为之心悸一瞬的。更别提那些时有时无的相似的小细节,还有那也颇为相似的声音……
如果……父皇也有未曾向自己流露出的一面呢……
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朴灿烈就被自己的这份臆想吓到了,急忙撇开这股莫名其妙的念头。
不,不会是父皇的。
父皇那般日理万机,心思全然不在出行游乐上,又怎么会有那么闲暇的时间出宫去听戏呢?
更何况还是那般唱词的戏文……
于是思来想去,朴灿烈决定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。既然想着要为父皇分忧,那不妨今日就去永寿宫看望父皇吧……
这些天里,父皇也给自己专程送了火晶柿子,自己却还没往永寿宫跑一趟呢。
于是退朝不久后,朴灿烈就回宫换下了朝服,挑了父皇赏给他的那件雪貂裘衣赶往了永寿宫。
“殿下,陛下现如今正在汤池沐浴。陛下说若是太子殿下您来了,就直接去汤池寻他便是。”
朴灿烈神色一顿,而后轻声应下,就熟稔地走到了那间偏殿。
门外候着的侍女们见他来了,也就识相地退了出去。
『吱呀』
只见那雾气腾腾的汤池边倚着抹略显清瘦的背影。千丈青丝如瀑般垂落,飘散在池水中,宛若游鱼。满屋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……
朴灿烈被这药香点醒,才迟迟记起来。边伯贤一直都有体寒的病根,尤其是秋冬之时,时常需要药浴来调理身子。
现在想来,父皇近日的憔悴,怕是这体寒又加重了……
自己居然还在瞎想什么别的事,连父皇身子骨不适这档子事都没记起来……
“可是已有心仪女子了。”
边伯贤语调平缓,是用完全陈述的语气来问他的。
朴灿烈这才意识到边伯贤的意思,躬身道。
“不曾……”
“哦?那便是想来听听我给你安排的打算了?”
“儿臣也并非此意。”
边伯贤听着他接连回拒两次,就慢慢侧过脸来去瞥他的身影。发觉此刻身子还有些困乏之意,挪动不便,就开口道。
“过来。”
朴灿烈听后犹豫了片刻,还是顺从地走到了汤池的一侧。边伯贤看他这么个大个头站在汤池旁杵着也不太舒服,就让他拿了块垫子在自己身侧坐下。
而坐下之后,朴灿烈就更是拘谨了,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一眼。
“既然如此,找我何事。”
朴灿烈斟酌了一番,终于还是选择又围绕着立妃之事说起。
“父皇,儿臣……儿臣还是想再推一推这婚约。眼下儿臣一心国事,实在无心去操理儿女情长,儿臣也不愿辜负了红颜……”
“荒唐!”
朴灿烈自知这番话的荒唐,虽说早有预料会惹得边伯贤不开心,却没想到边伯贤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斥责他。急忙叩首,然后就听到边伯贤句句冷彻。
“立太子妃本就是你的责任所在,这宫里头,就算你没有真正倾心之人,也得立名揽权,攀结党羽。你身为太子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是将来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,怎能如此天真!”
这番话,本该是由太傅教给他才是,然而此刻却从最不应该的边伯贤口中说出来了……也就只有朴灿烈,才能让边伯贤如此费心费力地亲自教他翻云覆雨之术了。
可是这些道理,朴灿烈又怎么会不明白?
自从成为太子的那一天起,边伯贤和太傅就一直教导他,要有如何的手腕才能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君王……
只是,或许他实在是心性纯良,纵使耳濡目染了那么多的勾心斗角,也还是极少动用那些手段。
他当然明白自己身为太子的职责。
他可以为了权势不择手段,可以去尽情施展那纵横之术,哪怕再不会有能真心相待的朋友,他也毫不在乎。
只要父皇能喜欢,只要父皇能满意,他怎么做都可以。
只是……
唯有一点私心,他想留着。
身畔之位,他不愿拿作棋子……
他要把这唯一的位置,留给让他魂不守舍的那人……
边伯贤。
“父皇息怒。儿臣自然明白职责所在,只是……儿臣只是想要长长久久地陪在父皇身侧,除父皇外,儿臣不愿与他人共塌而眠。”
朴灿烈也是一时昏了头,竟直直地讲这些话说了出来。边伯贤不傻,又怎么会听不懂他这番话有多么暧昧。
而朴灿烈接下来等到的,却不是他预估的怒火滔天,反倒是一阵压抑的死寂。他一直跪在地上,没敢抬头去看边伯贤的反应。只是下一刻,便感觉到衣袖被人猛地一扯,自己就顺势翻滚跌入了汤池里。
『噗通』
“咳咳……”
没等他舒缓呼吸,就听到那教他心头一颤的话。
“呵……我看你是这些天往宫外跑得勤快,玩得欢了,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!不妨就用这药池子给你好好醒一醒脑袋,看看你究竟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!”
朴灿烈跪在汤池中惶恐地看着眼眶微红地边伯贤,完全无心去顾及湿透变得累赘的衣冠。
大逆不道,不知廉耻……
这是边伯贤第一次用这样不留情面的话骂他。
他清楚,边伯贤这次是真真地生气了。
于是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,心悸着下一刻,边伯贤就会宣判他的“死刑”。
“父皇……”
那双往日里总是明澈干净的桃花眸,此刻却尽显狼藉落寞。正值弱冠的英俊少年郎,此刻竟宛若丧家之犬般,满目的愧惧瑟缩之意,跪伏在他身前,由着那药池肆意地浸透他的发丝与衣襟。
边伯贤的眼神也难免触动,暗藏的心虚并不比朴灿烈少。
尤其是看着那双过分“亲切”的桃花眸的时候……
从前边伯贤看着他时,最爱盯着的就是那双眼睛。明明此时这双眼睛比从前更显讨好之情,他却不敢再去看了。
“你便在此跪着,何时脑袋清醒了,何时再回去。”
朴灿烈已然不敢再说些什么,只是默默听完了他的话,跪在药池里久久不动。而后眼睁睁看着边伯贤从他眼前起身,在他眼前留下一抹玉白的影子,跨步出了汤池,匆匆擦干身子披着绒袍离开了。
朴灿烈面如死灰,双目无神地跪了好几个时辰。直到那温热的药池变得冰冷刺骨,直到他险些失去知觉溺入汤池,他才被门外候着的婢女搀扶出来,抬轿将他送回了东宫。
而他被抬回东宫不久之后,昨日被他派去赴卞仲淑最后一约的卫齐可算是赶了回来。只是一回来就看到床榻上脸色苍白的朴灿烈,他也被吓得不轻。
“殿下!您这是……”
听到卫齐的声音,朴灿烈才虚弱地睁开了眼。艰难的扭过头去看他,问到。
“怎么今日才回来……”
卫齐虽然看着他这幅样子,忧心忡忡,却还是先向他禀告了昨日赴约之事……
“卞公子未去赴约?”
“是……属下一直等到戏终了,也不曾等到那位公子。属下想着殿下心仪这出戏,就买通了那戏班,换了本戏文来。只是昨日等得忘了时辰,错过了回宫的时机,于是就等到今日才赶回来……”
朴灿烈又不可自抑地联想到在永寿宫边伯贤的那番话……
父皇是如何得知他偷偷出宫的事情的?
“卫齐,你出入之时,可有察觉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跟着你?”
“不曾。属下相当谨慎,绝不会留尾巴。就算是前几次跟着殿下您一同出去,也都时时注意着周围,都不曾见有人跟踪。”
是啊……
卫齐的身手了得他是再了解不过的。这皇宫之内,能有卫齐这般身手的贴身侍卫屈指可数。况且卫齐自从替他办事以来,从未有过纰漏。
种种不可能的猜测渐渐剥离之后……
剩下的,貌似只有……
只是朴灿烈还是有些不敢确信。毕竟这些只是他的推测,不见得就是真相。
若是有什么东西能佐证或是击溃他的猜测……
对了,戏文!
卞仲淑那般熟悉戏文的模样,定然不仅仅是多听几次就会有的神态……若是依照他的猜测,那分明就是戏中人的顾影自怜之意。
“卫齐,把那戏文拿来给我。”
“殿下……要不还是让属下给您读着听吧……”
“不必了,拿来吧。”
于是卫齐就将那戏文拿出来递给了他。
如果这戏文当真是由边伯贤的过往杜撰而来,那么想必其中的一些故事也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对应之处……
他记得,儿时曾好奇问过边伯贤,自己的母亲身在何处,而边伯贤只是淡淡地告诉了他那个不加掩饰的真相。
死了。
而具体死于何时,因何而死,边伯贤并没有直接告诉他。后来他又长大了些,才偷偷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。
那事关十三年前的一场政变。
也偏偏是在那年,七岁的他得了一场重病。醒来之后,便忘了从前的所有事情,甚至连父母的样貌都记不得了……
朴灿烈一目十行地翻看着,不一会就翻看了好几页。直到最后几页,纸张翻动的声音才明显地迟缓了些。
果然……
卞仲淑,边伯贤……
伯与仲,贤与淑,边与卞……
他早该察觉到的。
难怪那些细微之处总是能够与父皇如出一辙……
难怪那日在佛珠迸散的时候,他会不告而别……
可既然那日识破了他的身份,又为何要落荒而逃呢?
父皇……
您又在怕什么呢。
……
那下阕的戏文,讲的故事其实并不算多么稀奇。
无非就是边生与兄长为美人相争,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罢了……边生的兄长临死前拖着那女子一同陪了葬,可那女子与边生留有一子。
对于那幼子的描述……
『桃眸似水,鼻有一痣。』
而边生最后的结局则是……
『再未续弦。』